●卷二
竭民膏血造浮屠,佞佛甘称三宝奴。匹马出宫偷祝发,上皇尊号半僧徒。
自钦明时,佛法东来,苏我马子首信之。推古以还日崇尚,至圣武自称三宝奴,后祝发为沙弥胜满,是为天皇披剃之始。至花山天皇信右大臣兼家之言,夜潜出宫,至花山元庆寺削发。其后禅位皇子者,多半为僧。僧徒盛时,上自公侯,下至庶民,不建寺塔,不列人数。堂宇之崇,佛像之大,工巧之妙,庄严之奇,有如鬼斧神工。又令七道诸国建寺,各用其国正税。于是举国之费,十分而五。一寺度僧,岁三四百人。举国之民,秃首过其半。多家蓄妻子,口啖腥膻,甚至群聚为盗,窃铸钱货,党徒相攻,敢劫关白之第,人太政大臣家掠财物,夺庄园,且率徒党发山陵,入宫殿,劫神舆。后宇多帝时,至毁闱截帘,破行事障子,帝乃御腰舆逃匿内大臣私第。暴乱淫纵,天下所未有也。
佛阁沉沉覆黑天,黄标百万数堆钱。大师自主鸳鸯寺,梵嫂同参鹦鹉禅。
本愿寺号一向宗,僧亲鸾为教主。其法谓不必离俗,不必出家,但使蓄妻子,茹荤酒,此心清净,即为佛徒。日本之民,因是半为僧矣。明治六年下令,凡僧徒均许食肉娶妻。僧妻日库里,日大黑。大黑,俗所称为司财之神也。维新后,僧徒田产多没人官,而势始衰矣。
不须偏袒覆袈裟,唤作山僧未出家。却变神山称佛国,只须一语妙莲华。
僧日莲专以唱《法华经》题目为宗,谓念佛,即心奉佛,佛必以其法力鉴临而庇护之。信从者益众。此皆以大智具雄力者。故余谓日本僧比之唐僧,实有过之。被服如中土,惟严寒均蒙纱衣,亦谓之袈裟,不必着水田衣,行偏袒礼也。
乘槎浮海寄深叹,象法东来遍佛坛。独有青牛出关去,流沙遥隔路漫漫。
三教独无道教。盖日本自称神国,世世有神官司祭祀者,张鲁、寇谦之符篆科仪,反不能行矣。
万头骈刃血模糊,脚踏升天说教图。今日铸金悬十字,几人宝塔礼耶稣?
自天主教徒作乱于天草,罹于锋镝者,约三十万人。于是德川氏益严教禁,铸十字架耶稣像于铁板,令士民践蹂,以验其信否。又于通衢大道竖牌,日禁止切支丹宗门。维新以后,徇各使之请,所有在地踏像,当道立木,概行撤废。然日本信教者,要不甚众也。
三千神社尽巫风,帐底题名列桂宫。蚕绿橘黄争跪拜,不知常世是何虫?
俗最敬神,《延喜式》所载神名帐,悉数之不能终也。国中大小神社,凡三千余座。昔有所谓常世虫者,产于橘树,如蚕,绿有黑点,有大生部多,能宠灵是虫,而诳人日神也。于是巫觋奔趋,所在迎神,设几筵,罗供帐。神或语人曰:吾能福尔。于是相叫呼曰:福至矣。乃至鬻田园,饥妻子,尚以为布施不足云。
沐猴跳舞排猿女,吠犬唁声闹隼人。执盖膝行铃手引,一人独拜九天神。
日本最重祭礼,每岁于十一月举行新尝祭。祭日,门部纠察出入。隼人司分立朝集堂前,开门乃发,犬吠声人宫。大臣率中臣忌部御巫猿女,左右前行。主殿官,执烛一人,执菅盖二人,执盖网,均膝行。掌典引铃前导。帝亲奏祭告文,臣下不得窥视。今其仪少杀,然典礼犹甚重也。详《礼俗志》中。
青衫绿袄导双骑,鳆汁鱼羹列十台。锦袋悬胸文在手,共瞻天使祭陵来。
古山陵多不可考,惟四亲庙每岁遣使祭告。祭文纳之锦袋,或敕史捧于手,或随员挂于首。派警部四骑随从,二导前,二护后。所供神馔,例设十台,有鳆汁,有鱼羹。
万众头攒日荫鬘,千行肃肃拜神官。何时重睹威仪盛?剑已飞天玺久刓。
古列于大祀者,为践祚大尝祭。每帝即位,预令所司卜定国郡为斋郡,命之供器具,供营缮,供调使。祭日,千官毕集,举国若狂,今亦无此盛典矣。
玉叶金枝共一家,翦桐分赐日兄花。定知禁脔无人近,不见天孙下嫁车。
凡皇子皆为亲王,皇女为内亲王。至于五世,乃有王名,称某宫。旧制限帝族自为婚配,亲王即与内亲王为婚。惟延历十一年诏曰:“见任大臣,良家子孙,听娶三世王。惟藤原朝臣,奕世相承,辅相王室,特听娶二世王。”蒲生秀实曰:不取同姓,儒家名为周道。知周以前不辟同姓矣。礼之质文,古今不同如此。
得宝无须聘妇钱,新弦唱彻《想夫怜》。同牵白发三千丈,共结红丝一百年。
婚嫁及时,媒周旋二姓间,使两小相识,既诺,乃诣官告婚。遂用红定,谓之结纳。白发一,以白麻制之,如发然。熨斗一,以鳆鱼制之。鱼双,酒一樽,衣一领,带一围。贫富虽有差,更无聘钱也。
绛蜡高烧照别离,乌衣换毕出门时。小时怜母今怜婿,宛转双头绾色丝。
大家嫁女,更衣十三。色先白,最后黑,黑衣毕,则登舆矣。母为结束,蕊五彩缕于髻。满堂燃烛,兼设庭燎,盖送死之礼,表不再归也。
红珊簪子青罗伞,黑油镜台黄竹箱。姐妹两行携手送,一双新屐是新娘。
嫁装数器,有单笥(盛衣服),有长持(寝具),有黑棚(列妆具),有厨子,有钓台(名器,并厨下物)。贫家无奁器,亦不升舆,步行人婿家,着新屐者,即新娘也。
三千大神监誓词,万亿菩萨作盟司。君看壶头双蛱蝶,夫夫妇妇不相离。
新妇入门就席,南面坐,婿北面坐。媒为行酌。肴必用干乌贼,羹用蛤。壶饰以雌雄胡蝶,以金银纸为之。既饮交杯,媒唱《高砂曲》。相传高砂有松,化为翁媪,千岁不死,故合卺必歌此曲。曲有目:“三干三百三十二座大神兮,百千万亿化身菩萨兮,为我盟司。”
义儿有传半呼甥,归妹占爻许配兄。似此冒宗齐赘婿,最难议礼鲁诸生。
日本赘婿为子,即冒其姓,自足利氏始。时尚武竞争,多养他人子以固党羽,因妻以女,俾奉先祀。后侯国无子,各贪袭爵,遂踵成风俗。或妻死,继室以妹。有司议曰:为人后者为之子,妻妹即其妹,是兄妹为婚也,不可。或又曰:女夫谓之婿,己所生谓之子,今既并于一人之身,于姊谓之婿,于妹谓之子,何分歧为?且父母于姊妹均谓之女,未尝称配嗣子者为妇。既女而不妇,姊妹何择焉?可。议礼之家,纷如聚讼云。日本细民之家,亦多娶从妹为妇者。后禁之。义蒲生君平曰:自足利氏后,天下余子多以男嫁人。而无子将择后者,必先议其币多少,而后定议。
覆鹈产殿映灯红,汤饼筵开笑语中。五月吾妻桥上望,画旗争飏鲤鱼风。
生子每别筑产舍,曰生衙。《古事纪》所谓覆鹈羽作产殿是也。一索得男,喜呼他人以为假父。年十五时,假父为之魁头纷发。《日本风土记》所载,尚有桑弧蓬矢以射四方之遗,亦假父主其事。初生逢五月,制旗如鲤,高插门楣,以祝多子,或曰:取鲤登龙门之意。
春在梅梢月柳梢,红阑屈曲影相交。别开待阙鸳鸯社,不愿鸠居占鹊巢。
古迎妻必造屋,名曰妻屋。《古事纪》以天御柱建口寻殿,即妻屋也。中叶以后,多招赘婿,以男子嫁人,遂人其宫而治朕栖矣。
游部君兼石作公,歌桓护葬习丧容。紫衣丹首黄金目,甲作传家善食凶。
始造石棺者,赐姓日石作大连公。古有土部,紫衣带剑,世掌仪。又有游部者,遇国大丧,必令二人掌殡事。一曰祢,负刀持戈,一曰余比,奉酒食,司秘祝。世袭其职,名游部君。古法,部省有丧仪司。凡葬鼓、角、幡、钲、铙、楯,咸有定式。惟一品及大政大臣,别有方相黄金四目,以之辟凶云。
炮声殷地国旗斜,素霎相随广柳车。大小红皆披吉服,神官浇酒客持花。
习神教者,自敛至反哭,皆以神官主持。葬日,神官冠纱,袜而登席。神官中立拍掌(其俗敬神皆拍手。《周礼·春官·大祝》:“办九槔,四日振动。”郑大夫曰:“动读作董。振动,以两手相击。”《经典释文》云:“今倭人拜,以两手相击,如郑大夫之说。”盖古之遗法),复喃喃诵祝文。丧子旁立,不亲祭,亦不哭泣。会葬之客,手执花前供,鞠躬进退,又学西法。国有大丧,则半悬国旗,以告哀,他国亦如之以示吊。葬日放炮,随其官等级(如一等官十九炮,二等官十五炮)。会葬皆大礼服,如吉礼。无三年之丧,丁艰亦不解任,以丧之重轻给假日多寡而已。以黑为缘者,丧家之名刺也(友人主丧者,亦用黑缘刺,赴告即用友名,此谊则甚古也)。
散路抛钱买路行,莲花妙法写铭旌。桐棺三寸如人立,易履相迎入化城。
旧多用火葬,木棺直立如佛龛,延僧诵经,以药水拭其体,使尸软如泥,乃令死者合掌趺坐,外糊以纸,书“南无阿弥陀佛”六字,或“南无妙法莲花经”七字。葬之日,前列纸幡二三十,亦书六字七字如棺。和撒钱而行,买路钱。编竹为化人城,主人多置草屦,会葬者易草屦人城,出易屦归。丧家初用白衣白巾,葬易彩衣而归。
乌啼月落写哀思,翦发翻同练行尼。红泪洒来题赤字,不堪石阙独含悲。
僧又为之制谥,或曰月落乌啼庵主,或曰绿树院重阴居士。夫死,妻辄翦发去饰,更名用谥,称曰某院。俗曰赤信女,盖以碑面镌夫妻谥,其未亡人则涂以朱,故有此名也。
插花浇水拂杨枝,台笠相从拜墓碑。迎佛诵经邀客酒,忌辰算到百周时。
扫墓则濯碑以水,折花枝插其旁,无祭礼。遇忌日,百年如一日,往往有以数十周百周招客者。
芒鞋竹杖佛接引,柳车草船神送迎。画旗猎猎夜风卷,时有经声杂鬼声。
趺坐立棺中,其装束多布袜麻鞋,或附以杖笠,云往西天到佛国也。不别立宗庙。富贵家于邸中作室,佣僧护之,中供佛像,左右列木主。每祭,必修佛事。七月作盂兰会于庙。招魂树竹城,四隅敷蒲席数重,以野蔬象牛马,或编柳为车,削竹为轮,谓幽魂将驾而来也。
不环不钏不钗光,雅头袜子足如霜。蓬山未至人多少,都道温柔是婿乡。
女子皆肤如凝脂,发如漆,盖山川清淑之气所钟也。宫装皆被发垂肩,民家多古装束。七八岁时,髻双垂,尤为可人。长耳不环,手不钏,髻不花,足不弓,鞋皆以红珊瑚为簪。出则携蝙蝠伞。带宽咫尺,围腰二三匝,复倒卷而直垂之。若襁负者,衣袖尺许,不缝掖。襟广,微露胸,肩脊亦不尽掩,傅粉如面然。殆《三国志》所谓“丹朱坌身”者耶?志又言“男女无别而不淫”,今妇女亦不避客,举止大方,无羞涩态,然不狎昵,犹古风也。
骀荡春风士女图,妾眉如画比郎须。并头鹦鹉双双语,此唤檀那彼奥姑。
妇既嫁剃眉,男至老无须,本旧俗。今效西人,皆眉如远山,髯如戟矣。维新以来,有倡男女同权之说者,豪家贵族,食则并案,行则同车。时逢国典,或有家庆,张灯夜会,为跳舞之戏,多妇媚士依,双双而至。呼夫日檀那,奴婢之于主人亦然。盖即檀越,佛教盛行,沿梵语也。呼妇日奥姑,他人亦用此称。《辽史国语解》:“凡纳后,即族中选尊者一人,当奥而坐,以主其礼,谓之奥姑。”袭辽人语也。日本语言本于梵音百之二三,本于辽东语亦百之一。近则妇人亦颇有通英语者。
眉心点翠额安黄,云鬓堆鸦学艳妆。绣葆呱呱怀抱里,小姑居处尚无郎。
多女仆,旧藩时诸侯入朝,呼以司浣濯,供洒扫,亦或侍寝,相沿成风。又有女子,名日外妇,又权妻,亦计月输租,以养其家,朝秦暮楚,听人去留。或生子,因买为妾,或留子去母,此真《战国策》所谓不嫁而嫁过毕也。鬓分两翼如鸦髻(名岛田髻),或如蜂腰(名天神髻),女也;作蛇盘髻为一撮,妇也。
繁华南部记烟花,七十鸳鸯数狭邪。欲聘狸奴先问价,红笺分送野猫家。
呼奴为猫。考《贵耳集》称“学舍燕集点妓,各斋集正出帖子,用斋印,书仰弟子某人到何处祗直。燕集专有一等野猫儿卜庆等充报”,则南宋时亦同此称呼也。
弹尽三弦诉可怜,沉沉良夜有情天。楼头月照人团聚,到老当如鸡卵圆。
业歌舞者,称艺妓,甚类唐、宋问营妓官妓。士夫聚饮辄呼之,不为怪。德川氏盛时,各藩诸侯寄帑于京,金吾不禁,纵之冶游,故吉原、深川,皆为销金之窟。旧有谣曰:“倡家妇,如有情,月尾三十见月明,团团鸡卵成方形。”喻无情也。然近日改历,晦夜竞可见月,冶游亦不复前此之盛矣。
狭巷阴宫狱气凄,马缨一树夜乌栖。花阴月黑羊车过,供鬼揶揄作鬼妻。
娼妓所居室日贷座敷。官籍其名,课其税,故悬灯日官许。不由官许为私卖淫,夜去明来,人谓之地狱女。其与西人杂居者,日罗纱牝戏,言羊妻也。
当炉少女似罗敷,精舍安排莞簟铺。茶鼎酒铛亲料理,语郎团坐且须臾。
卖酒卖茶,皆以少女当炉。酒楼日料理屋。
锦棚悬鹄插雕弧,孔雀屏开列画图。左右射来齐中目,拍肩都道子南夫。
射所铺红氍毹于地,缚彩为棚,中蒙以皮,竹弓翎箭,相去寻丈,中者铿然作声。雏姬环侍,互拍其肩,以为笑乐,盖比之北里南瓦。颜其场日扬弓店。
回廊曲曲护屏风,香案镂银拍板红。衔得杨花入窠里,便夸姹女数钱工。
设肆卖曲者为杨花。所奏曲多男女怨慕之辞,有萨摩、土佐各派,竹本氏一派最盛行。贫家多业此觅食,驱使其母如奴婢。谚有言曰:“生女勿吁嗟,盼汝为杨花。”
压帽花枝挂杖钱,冶春词唱《小游仙》。杏黄衫子黄桑屐,自赏翩翩美少年。
俗好游,春秋佳日,携酒插花,屐声裙影,妆束如古图画中人。
追风快马缠锦绦,袜胸帕首弓在搜。一声雁落血如雨,金原秋冷霜天高。
游侠之士好猎射,秋深辄入山,流连忘返,骑马皆不施鞍勒。覆院桐阴夏气清,汲泉烹茗藉桃笙。竹门深闭云深处,尽日惟闻拍掌声。喜园亭,贫家亦花木竹石,位置幽而雅。门设常关,行其庭,阒然如无人者。余常访友笔谈,半不闻人声。呼童点茗,亦拍手而已。使人倚然有出尘之想。客来必出寒具,或呼酒浆,出妻子跪献盏,殷殷之意可感也。
山深太古日如年,小屋阴凉树插天。拜疏公庭争乞假,要从热海浴温泉。
西法夏月各官许给假三十日,日本亦仿之。豆州热海有温泉,老树参天,游者云集,诸省郎吏多尽室而行者。
斜阳红映酒旗低,食■〈衤盍〉归时袖各携。都为细君留割肉,自挤空酌醉如泥。
嗜酒喜歌舞,《魏志》、《汉书》既言之,今犹古风。大率皆妆饵之资,过于饭蔬,游宴之费,多于居室云。然亲朋雅集,皆相戒勿大嚼,少啜羹汤,余则以竹筐袖归其家,以遗妻子。亦有行厨,以小木箧作昙,游山甚便携取也。
湘帘半卷绮窗开,帕腹帩头烂漫堆。道是莲池清净土,未妨天女散花来。
喜洁,浴池最多。男女亦许同浴,近有禁令,然积习难除。相去仅咫尺,司空见惯,浑无惭色。
短衣窄袖曼胡缨,意态纵横一座倾。耳后生风鼻头火,拓弦时作饿鸱声。
有习枪所,悬铁为的,亦有弹,轰然作声,辄流星迸散。少年辈每人座练习,以为欢笑。
解鞘君前礼数工,出门双锷插青虹。无端一语差池怒,横溅君衣颈血红。
士大夫以上,旧皆佩双刀,长短各一,出门横插腰间,登席则执于手,就坐置其旁。《山海经》既称倭国衣冠带剑矣。然好事轻生,一语睚眦,辄拔刀杀人,亦时时自杀。今禁带刀,而刺客侠士犹纵横。史公称“侠以武犯禁”,惟日本为其。
当王徽号贵黄华,时唤臣僚共斗花。淡极秋容翻富贵,疏篱茅舍到官家。
自朱雀帝时,始为菊合,(几分两朋,以角优劣,谓之舍。歌日歌舍,斗诗日诗舍,斗扇日扇合,斗画日绘合,斗鸣日鸡合。当时语也。)王公以下各赐物。嵯峨帝尝为《菊花赋》。故历朝尤赏菊,菊遂为皇族徽志。今御苑尚栽菊数百盆,每盆开花,有至五六百枝者。花必招各国使者及诸省院长次官为竞日之游。
狗吠声腾马足驰,狩衣草屦古威仪。锦旗日曜红轮影,来看公侯习犬追。
旧有犬射,编竹为城,纵犬于城内,驰逐而射之,皆公卿贵人亲执辔。狩衣草屦,妆束古朴。其磬控纵送,均有法度,名日犬追物。设台四隅,招邀贵客凭轼而寓目焉。君后亦亲临观礼。
朝曦看到夕阳斜,流水游龙斗宝车。宴罢红云歌绛雪,东皇第一爱樱花。
樱花,五大部洲所无,有深红,有浅绛,亦有白者,一重至八重,烂漫极矣。种类樱桃,花远胜之。疑接以他树,故色相亦变。三月花时,公卿百官,旧皆给假赏花;今亦香车宝马,士女徵逐,举国若狂也,东人称为花王。墨江左右,有数百树,如雪如霞,如锦如荼。余一夕月明再游其地,真如置身蓬莱中矣。东京以名胜闻者,木下川之松,日暮里之桐,龟井户之藤,小西湖之柳,堀切之菖蒲,蒲田之梅花,目黑之牡丹,泷川之丹枫,皆良辰美景,游屐杂沓之所也。
抟花作饭胜胡麻,嚼蕊流酥更点茶。费尽挼莎才结果,果然团子贵于花。
有卖樱饭者,以樱和饭。有卖樱饼者,团花为髓,或煎或蒸,谚有“团子贵于花”之谣。卖樱茶者,点樱为汤,少下以盐,人谓可以醒酒。花枝或插于帽,或裹于袖,或系于带,游客归时,满城皆花矣。
殿春花事到将离,云似人愁水似思。一尺落花和泪雨,手添香土吊梅儿。
墨江左右堤,樱花数百树。木母寺旁,有一坟名梅儿,相传古有美人梅若,以三月十五日化去。是日遇雨,都俗谓之泪雨。名流赏花,必吊其坟。
镜槛新开响屟忙,溶溶四壁照花光。为渠一笑三年住,却记衣襟未染香。
东京每有斗花会,任辇车牛,名种毕集。每壁嵌玻璃,光影迷离,如到四禅天矣。士女裙屐,云集鳞萃。日本诸花,颜色敷腴,光艳独绝。或言比校华种,香味少逊,鼻观徐参,知其语真实不虚也。
银字儿兼铁骑儿,语工歇后妙弹词。英雄作贼鸳鸯殉,信口澜翻便传奇。
演述古今事,谓之演史家,又日落语家。笑泣歌舞,时作儿女态,学伧荒语。所演事实,随编撰。其歇语必使人解颐,故曰落语。
枣花泼过翠萍生,沫碎茶沉雪碗轻。矮室打头人对语, 铜瓶雨过悄无声。
自僧千光游宋鼙茶归,始栽之背振,后遂蔓衍。北条泰时,初尚之。至丰太阁之臣,有茶博士官,赐禄三千石,子孙世其业,或费千金求其诀不可得。及德川氏,每春遣使赍瓮收茶,日御茶壶。藩属望尘,拜趋道路。烹茶在丈室,劣容一二人,旧名数奇屋。时逢战争,鼙鼓震天,茶室独悄然无声,盖密谋之所也。而茶博士即借以窃权卖爵,无所不至。凡室忌华,器忌新。然珍木怪竹,朽株瘿枝,搜求之幽岩邃谷之中,或历数十年而后得,得其一以献,贫儿为富翁矣。器必用苦窳缺敝之物,日某年造,某匠作。乃至一破瓯,一折匙,与夏鼎商彝同贵重,积金盈斗不可偿。争是而兴大狱者有之,因是而释战争者有之。器有风垆,有笤,有炭挝,有火筴,有鍑,有交床,有纸囊,有碾,有罗合,有则,有水方,有漉水囊,有瓢,有竹夹,有熟盂,有畚,有札,有涤方,有滓方,有巾。其候火、拣泉、吹沫、点花、辨味、侔色之法,微妙不可言传。盖碾茶煮之,故费工夫也。然稽之陆氏《茶经》、蔡氏《茶录》,正相同,惟不下盐耳。
百练真成绕指柔,幻人妙术过婆猴。随身一卷东黄祝,行脚能周五大洲。
练习技巧,最为擅能。凡走索上竿,载竿跃圈,跳丸跳铃,跃剑抛球,旋盘转桶,至于吞刀吐火,无一不有,亦无一不能。西人马戏,必聘日本人以斗巧艺,而日本戏法,遂遍于五部洲矣。或以为幻术,则妄语也。
柳燧荷囊事事俱,小盆亲饷淡巴菰。一声湘管含芬递,喜食人间烟火无?
呼烟曰淡巴菰,《鲒琦亭赋》、《芝峰类说》(朝鲜人著。)皆谓出日本,日本人乃谓出中土,盖皆自吕宋来。(庆长十年,烟草始来日本。)淡巴菰,西人语也。男女皆喜吸之,客来携小筐,出筐有抽屉,旁置火炉,三寸菸管外,唾壶齿签,纤悉俱备,行则插腰间。柳燧,东人以名西制自来火也。
月支毾■〈登毛〉花千色,王母琉璃酒百钟。破产争求番舶物,只赢不买阿芙蓉。
西国进口货,以毡革布为大宗。富贵之家,必用地衣,骋妍斗巧,每从数万里购之。一火炉石,有值千金者。葡萄美酒,每出供客。故虽不食鸦片烟,而流出金钱,岁有七八百万。然鸦片禁极严,明治六年颁新律,贩卖者斩决,吸食者徒,呜呼善矣!
鲤鱼风紧舶来初,唐馆豪商比屋居。棉雪糖霜争购外,人人喜问上清书。
长崎与我通商,既三百余年,每岁舶以八九月至。旧有唐馆,多以糖棉花入口,皆日用必需物也。书画纸墨,尤所欣慕。近世文集,朝始上木,夕既渡海。东、西二京文学之士,每得奇书,则珍重箧衍,夸耀于人。而赝鼎纷来,麻沙争购,亦所不免。修好以后,得之较易矣。各口流寓商民,今有三千余人。
敲碎银花剥镜菱,莹莹光映玉壶澄。暑中胜服清凉散,争买舶来函馆冰。
江都无冰,严寒凝水面,一二日即解。箱馆有藏冰,夏五六月由轮舟来,沿街卖之。
让叶劳薪插户前,人人都道是新年。故乡正作消寒会,兽炭红炉一九天。
新年皆插松枝竹叶于门,设龙虾者,肖其体,以祝老人康健。又用乌薪,呼为住,言安居于是。插叶于橙日让叶橙,音同代代,谓世世子孙有让德也。西历岁首皆在我长至后十日。
零落街头羽板稀,已捐团扇过时衣。儿时嬉戏都如梦,不见翩翩蛱蝶飞。
旧俗,正月间分朋抛球,以彩杖遏而格之,以睹胜负,谓之球杖,或谓之玉打。女儿团绵为球,络以五彩,谓之手球。又插羽于木栾子,以彩板承而跳之,翩翩如蛱蝶,谓之羽子板。是月也,市店罗列,如锦绣天街,今渐革矣。
蛭子神丛奏鼓笳,花糕分饷到千家。凤音纪月元猪日,谁记东京录梦华?
旧俗,凡三月三、五月五、七月七、九月九,谓之节句,略如华俗。惟十月谓之上无月,上无,日本律名,本名凤音,乐家相传为应钟。应钟,十月律也。亥日谓之元猪,士庶作糍糕以相馈送。是月廿日,商贾罢市,各具酒馔燕集,谓之蛭子会。蛭子,神名。所在庙市,纷纷祈福。
进贤冠顶玉交枝,高髻峨峨花四披。廿六阶分《舆服志》,礼容如见汉官仪。
推古十一年,始定冠位,凡十二阶,如日大礼、小礼、大义、小义,以名为别。天智三年,改二十六阶,如日大紫、小紫、大锦、小锦,以制为别。(《唐书》称粟田真人来聘,“冠进德冠,项有华蕊四披”云。)至天武十四年,又更爵位号。凡四十八阶。详《礼俗志》中。
天吴紫凤颇文华,凭取花纹认世家。三百年来夸衣被,葵能卫足竟如花。
贵贱之服,旧颇悬绝。朝会锦衣绣衮。明王志坚有《倭锦袍歌》:“天吴紫凤恍忽似,水底鲛人亲自缫。”言其华美也。故家世族皆以花草禽兽等为徽帜,绘其二于袖,或一或三于背,名日纹,以之识姓氏。如藤原氏为藤花,菅原氏为梅花,皆有定制,不能滥混。德川氏之徽为葵叶。德川氏之还政也,故将军庆喜仍给官禄,以终其身。
一双角子影娉婷,问取年华近算丁。种得瓠花添鬓福,愿花常好鬓常青。
古俗,男子分发为二,左右结之,饰以贯珠。《日本纪》注:“年十五六束发于额,十七八分为角子额发。”《古事纪》称为瓠花,后世名为鬓福。
白题胡舞翻新样,黄胖春游学少年。脱却垂檐莞笠子,十分团月到鹂颠。
剃头发数寸,月代,犹言月样也。又名十河额宇士,新称为黄鹂颠。数十年前,多戴垂檐白莞笠,后改用平顶一字,今皆用伞矣。
对镜惭看薄薄胡,时妆孤负好头颅。青青不久星星出,间引毛锥学种须。
维新以前,公卿以下,皆剃面不蓄须髯,盖如僧俗。士庶不须,则始于德川氏时。近学西俗,得髯则绝伦超群矣。
六尺湘裙贴地拖,折腰相对舞回波。偶然风漾中单露,酒晕无端上颊涡。
女子亦不着裤,里有围裙,《礼》所谓中单,《汉书》所谓中裙,深藏不见足,舞者回旋,偶一露耳。五部洲惟日本不着裤,闻者惊怪。今按《说文》:“袴,胫衣也。”《逸雅》:“袴,两股各跨别也。”袴即今制,三代前固无之。张萱《疑曜》曰:“袴即裤,古人皆无裆,有裆起自汉昭帝时上官宫人。”考《汉书·上官后传》:“宫人使令,皆为穷袴。”服虔曰:“穷袴,前后有裆,不得交通。”是为有裆之袴所缘起。惟《史记》叙屠岸贾有置其袴中语,《战国策》亦称韩昭侯有敝袴,则似春秋战国既有之,然或者尚无裆耶?观马缟《古今注》:“袴盖古之裳,周武王以布为之,名曰褶,敬王以缯为之,名曰袴,但不缝口。至汉章帝时,以绫为之,名曰口。”所称周制,不知何所据?然亦可知有裆缝口之袴起于汉无疑也。汉、魏以来,殆遂通行。日本盖因周、秦之制,不足怪耳。特新罗、高丽皆有袴,(《南史》:“新罗国呼袴日柯半。”《南齐书》:“永明中,高丽使至。服穷袴”。)日本服制,大半模仿中土,不知何以独遗此也?然考《延喜式》,缝殿寮中有袴,或曰:官家用之。或又曰:源、平以前,民家亦常用之。
锦衾双袖翦文罗,未许春寒到被窝。始识寝衣长过半,牺尊莫误凤莎莎。
被有两袖,长九尺有奇,卧则覆于上,更以其半覆足。《诗》、《礼》所谓衾,《论语》所谓寝衣,长一身有半也。孔注曰:“今之被。”本简而明。宋儒不知古制,以被为衣,遂多臆说。以郑康成之博洽,而注牺尊,尚"牺读为莎,如凤凰之羽莎莎然"。汉儒去古未远,犹有此误。
声声响屟画廊边,罗袜凌波望若仙。绣作莲花名藕覆,鸳鸯恰似并头眠。
袜前分歧为二衩,一衩容拇指,一衩容众指。《致虚阁杂俎》:“太真作鸳鸯并头莲锦裤袜,名日藕覆。”屐有如丌字者,两齿甚高;又有作反凹者,织蒲为苴;皆无墙有梁,梁作人字,以布绠或纫蒲系于头,必两指间夹持用力,乃能行,故袜分两歧。考《南史·虞玩之传》,一屐着三十年,“蒵断以芒接之”。古乐府:“黄桑柘屐蒲子履,中央有丝两头系。”知古制正如此也。附注于此。
千门万户未分明,面面屏风白月生。数尺花茵尘不动,偶闻橐橐有靴声。
古宫室之制,名足一腾,宫树一柱,中央以乂字形木结束之,(名曰冰木。屋上作鸱尾,名曰坚鱼。)覆茅于上而已。神庙犹用之。今制闻始自韩人,室皆高地尺许,以木为板,藉以莞席,入室则脱屦户外,袜而登席。近或易席以茵,穿革靴者许之升堂矣。无门户窗牖,以纸为屏,下承以槽,随意开阖,四面皆然,宜夏而不宜冬也。中人之家,大率湫隘,多茅衣而木瓦。旧藩巨室,则曲廊洞房,畸零而潦曲,每不知东西南北之何向。室中必有阁以庋物,有床第以列器皿,陈书画。(室中留席地,以半掩以纸屏,架为小阁;以半悬挂玩器,则缘古人床第之制,而亦仍其名。)楹柱皆以木,而不雕漆。昼常掩门,而夜不扃钥。寝处无定所,展屏风,张帐幕,则就寝矣。每日必洒扫拂拭,洁无纤尘。
花茵重叠有辉光,长跪敷衽客满堂。除却凤衔丹诏至,未容高坐踞胡床。
坐起皆席地,两膝据地,伸腰危坐,而以足承尻后,若趺坐,若蹲踞,若箕踞,皆为不恭。坐必设褥,敬客之礼,旧有敷数重席者。有君命,则设几,使者宣诏毕,亦就地坐矣。皆古礼也。因考《汉书·贾谊传》“文帝不觉膝之前于席”,《三国志·管宁传》“坐不箕股,当膝处皆穿”,《后汉书》“向栩坐板,坐积久,板乃有膝踝足指之处”。朱子又云:“今成都学所,存文翁礼殿刻石,诸像皆膝地危坐,两蹠隐然,见于坐后帷裳之下。”今观之东人,知古人常坐皆如此。盖古人无几,故不能垂足而坐。高坐之设,萌于赵武灵王,兴于六朝,盛于北宋,而通行于元。三代之前,凭则有几,《诗》所谓“授几有缉御”,《孟子》所谓“隐几而卧”皆是也。寝则有床,《诗》所谓“载寝之床”,《易》所谓“剥床以辨”,皆是也。然床几或以凭依,或以庋物,或以寝处,皆非坐具。至应劭《风俗通》“赵武灵王作胡床”,乃以为坐,然汉时犹皆席地。《贾谊传》“不觉膝之前”,暴胜之登堂坐定,隽不疑据地以示尊敬,皆可知也。东汉之末,有靳木为坐具者,其名仍谓之床,或谓之榻,如管宁、向栩所坐,或于地上加板,未必离地咫尺也。魏、晋后,观《魏志·苏则传》“文帝据床拔刀”、《晋书》“桓伊据胡床取笛作三弄”、《南史》“纪僧真诣江敩,登榻坐,敩令左右移吾床让客”、“狄当、周赳诣张敷就席,敷亦令左右移床远客”、《邺中记》曰:“石虎所坐几,悉漆雕画。”则似为高坐,然皆高客贵人始有之。《语林》曰:“孙冯翊往见任元褒,门吏凭几见之,孙请任推此吏,曰:得罚。体痛,以横木挟持,非恁几也。”夫门吏不许恁几,则知所谓移床远客者,非尊敬之客不许坐也。又其时坐榻坐几。尚皆跪坐。《梁书·侯景传》“升殿踞胡床,垂脚而坐”,史特记之,以为殊俗骇观。知虽有床几,亦不如今坐耳。至唐又改木榻而穿以绳,名日绳床。《演繁露》:“穆宗长庆二年,见群臣于紫宸殿,御大绳床。”然不名椅子,至宋初乃名之。《丁晋公谈录》:“窦仪雕起花椅子二。”王铚《默记》:“徐铉见李后主,卒取椅子相待。”(诸书椅本作倚,后乃借桐椅之椅为之。)此后诸书,屡见椅子。如《贵耳集》云:“今之交椅,古之胡床也。今诸郡守僚必坐银交椅。”《桯史》载荷叶交椅。《曲洧旧闻》有锦椅背。至宋时颇加缘饰,殆已盛行与?然观古图画,唐以前人物无坐几者,宋画亦不尽设几。窃疑胡床本西俗,赵武灵王始学为之,元人中国,因其旧习,乃通行耳。日本制度,多半仿唐,唐时尚席地,故亦无之。近十年来亦有矣。
雪泥深尺护檐牙,瓦背浓阴四角遮。不用茅龙衣屡换,一年一度屋开花。
木屋少用瓦,多以苇席覆之。村居贫民,于屋上涂泥厚及一尺,杂植以草花,春二三月,山行望之如锦。盖草根盘结,可以御雨。涂涂之附,则正如挹娄国之猪脂涂壁,可以辟寒也。
染指流涎各欲尝,既调勺药又和姜。食单蔬谱兼■〈魚且〉议,合补东人江户香。
炙鲤鱼,谓之蒲烧。割有法,燔有法,浸以美酒,衬以佳酱,勺药芥姜,随意所适。江户最工治之,诸国名曰江户香。日本食品,鱼为最贵。尤善作脍,红肌自理,薄如蝉翼。芥粉以外,具染而已。又喜以鱼和饭,曰肉禽饭,亦白骨董饭,多用鳗鱼,不和他品,腥不可闻也。
菭菹芦菔作家常,饭稻羹鱼沁肺凉。踏破菜园新作梦,大餐饱食大官羊。
多食蔬菜火熟之物,亦喜寒食,寻常茶饭,萝卜竹笋而外,无长物也。近仿欧罗巴食法,或用牛羊。
琼芝作菜绿荷包,槐叶清泉尽冷淘。蔬笋总无烟火气,居然寒食度朝朝。
石花菜生海石上,一名琼芝,煮之成冻,用方匣以铜线作筛眼,纳菜于中,以木杆筑送,溜出如缕,冰洁可爱,华人所名为东洋菜者也。东人能食生冷,饭日一熟,以水或茶冷淘食之。笋脯果干,即便下箸。寻常人家,每间日或数日始一举火,不为怪也。
何物坚鱼字所无,侯鲭御馔各登厨。儒生习礼疑蚳酱,口到今人嗜亦殊。
坚鱼,名加追沃,汉名未详,或书作鲣字。大者尺余,小九寸许,能调和百味。自王侯至黎庶,聂而为脍,卤而为脯,风而为挺,渍而为醯,煎而为膏,函封瓮闭,苞苴千里,无日不享其用;而挺之用最广,岁时吉席,无此不成礼,饮馔调和,无此不成味。沿海皆有,土州、势州为最佳。《盍簪录》:“日僧兼好小说记镰仓有鱼名鲣,耆老言此鱼从前不上鼎俎,仆隶下人不肯啮其首,今亦充膳羞。”可见当时不甚珍贵,距今四百年,而此鱼显晦如此。古今嗜好不同乃如此!
甚嚣尘上逐人行,日本桥头晚市声。别有菜场鱼店外,丹枫落叶卖山鲸。
自天武四年因浮屠教禁食兽肉,非饵病不许食。卖兽肉者隐其名曰药食,复曰山鲸。所悬望子,画牡丹者,豕肉也;画丹枫落叶者,鹿肉也。凡市肆居卖曰大问屋,贩卖曰卖捌所,贱卖大安卖,零卖曰小间物屋,易钱曰两替屋,酒曰铭酒(铭同名),茶曰御茶(御为日本通用之字,义若尊字。又日本书函外题名,必曰某某殿某某样,亦尊之之词,皆不知何所仿也。附注于此)。饭店日御茶渍,鸡子曰玉子,和面以肉曰鸭南蛮,菜蔬曰八百屋,栗曰九里,和兰薯曰八里半,鱼饭日寿志屋,酱曰味噌。凡右所录,彼皆笔之书者,故略举一二。若语言之殊,则五方土音,亦各歧异。於菟谓虎,陬隅名鱼,译而录之,满纸侏■〈亻离〉矣,更无谓也。
镜饼琼枨乍上盘,盘中花果各阑干。手携团月歌团雪,共饱妻孥欢喜丸。
饼饵种类,极为夥颐。碎杂米蒸曝为干糇,如雪之散盐,名曰琼糇。圆如镜,薄如铜片曰镜饼。欢喜团一名团喜。《涅槃经》云:“譬如酥面、蜜姜、胡椒、荜茇、蒲陶、石榴、胡桃、桵子,如是和合,名欢喜丸;离是和合,无欢喜丸。”其制正如此。又以梅枝、桃枝、餲餬,桂心、黏脐、飶饠、煺子、团喜谓之八种唐果子,其法必自唐人得来也。
笙清簧暖小排当,雅乐伶官各擅场。合四乙工仍燕乐,漫夸古调谱清商。
日本多用唐乐,有雅乐寮,伶官世守其业。物茂卿谓国乐为周、汉遗音,律亦周、汉之律。村濑之熙祖其说,徽引十证,以证第八黄钟调为周汉黄钟。又曰:“古乐正声,宋以来诸儒所未尝识,特传于我,而古音乃得复明。”余考本之传华乐,实始于唐。隋文帝平陈,得华夏正声,置清商署。清商调,武后时犹存六十三曲。自唐乐变古,逮五代乱离,古音尽亡。谓本所传为隋以前曲,以为周、汉古音尚存,不为无理。然日本伶人所用管色,乃正与燕乐谱相合。《宋史·燕乐书》十字谱,曰合四乙工凡上勾尺六五,今以校横笛第为壹,越调用六字,《燕乐书》即以六字为黄钟横笛。黄钟调用夕字,夕即尺字,《燕乐书》乃以尺字为林钟。则伶官相传壹越调为黄钟,黄钟调为林钟者,正与十字吻合。若据徂徕之说,以黄钟为周、汉黄钟,则字谱无一符同矣。说详《礼俗志》乐舞类。
吹螺竞作天魔舞,傅粉翻同脂夜妖。红襦绣领碧绸裤,骑上屋山打细腰。
猿乐名散乐,俗谓之能,又变为田乐。始自北条,盛于室町。及丰太阁亲自学之,王公贵人,皆丹朱坌身,上场为巾帼舞,与优人相伍。部中色长曰大夫,副曰■〈口窊〉基师,副末曰狂言师,歌工曰地讴。所奏曲词,多出于浮屠,装饰乃近于娼优。乐器有横笛三鼓。三鼓:一曰大鼓,广于羯鼓,承以小床,用两杖击之;二曰小鼓,似细腰鼓,捧左右肩,拍以指;三曰横胴,挟左胁下,亦以指拍之。
金鱼紫袋上场时,鼍鼓声停玉笛吹。乐奏太平唐典礼,衣披一品汉官仪。
日本尚有“兰陵王破阵乐”,戴假面具上场,有发扬蹈厉之概。“太平乐”者,四人对舞,皆绯衣佩金鱼袋,俯仰揖让,沨沨乎雅音也。高似孙《唐乐曲谱》,明皇三十四曲,立部八曲,“太平安舞”,二“太平乐安舞”,三“破阵乐”。高注曰:“太平”并周、隋遗音。考《齐书》,兰陵王入阵,必戴假面具,因为“兰陵王破阵舞”。则破阵亦因齐制也。日本唐时遣使习典章制度,此二曲盖得之于唐乐。作时,伶人十数,披裲裆衣,跪坐席外,旁列乐器,先击鼓,鼓停,舞者四人出,笙簧管籥诸乐杂作,一人吹笛,抑扬抗坠,极和而绥。舞止,乐亦止。余饮巨室家,巨室召宫中供奉伶人为此,千年之乐不图海东见之。《后汉书》谓礼失求之野,不其然乎?
铿锵鼓舞只依稀,守乐伶官记半非。弹到金獐涩河鸟,古音唯剩妃呼豨。
自“兰陵王”、“太平乐”舞乐外,传歌乐甚多,如"安世乐”、“王昭君”、“想夫怜”、“采桑”、“泛龙舟”、“玉树后庭花”、“秦王破阵乐”、“庆云乐”、“甘州”、“倾杯乐”、“夜半乐”、“长庆子”、“万岁乐”、“春莺啭”、“北庭乐”、“河水清”、“五常乐”、“裹头乐”、“武昌乐”、“应天乐”、“越天乐”、“孔子琴操”、“柳花苑”、“喜春莺”、“赤白桃李花”、“未央宫乐”、“海青乐”、“平蛮乐”、“拾翠乐”、“千秋乐”、“苏合香”、“轮台”、“六朝乐”、“剑器浑脱”、“打球乐”、“还京乐”、“拔头”、“苏芳菲”,皆有之。然传其谱,不传其辞,而以乐器出之。只用五调,不用八十四调。余友沈梅士作《学乐录》,以为"万宝常所作八十四调,只托空言,世不用之"。观此,知其语不诬也,有老乐师加藤熙曾为余奏数乐,其音节不可考,盖世远屡变,所存仿佛而已。曲名亦多误,“白苎“误“白野”,“张胡子”误“朝小子”,“景德”误“鸡德”,“乌臼”误“乌向”,“苏幕遮”误“莫者”,或以音讹,或以字讹,伶人世守,不知订正,不足怪也。又有“金獐涩河鸟”,不可考其讹,物徂徕疑为倭乐,恐未然,想亦唐乐之误耳。
仙词选定《浅茅原》,朝贵传宣朱雀门。青摺肩衣红帕首,两行舞踏上歌垣。
和歌每用之宴会,有《难波曲》,有《浅茅原曲》,有《八裳刺曲》。《日本纪》:“宝龟元年三月,葛井、船津、文、武、生、藏六氏,男女二百三十人,供奉歌垣,服皆着青摺细布,衣垂红长纽,男女相并,分行徐进,每歌曲折,举袂为节。”又:“天平六年,天皇御朱雀门,览歌垣,男女二百四十余人,四品以上,有风流者,交杂其中,正四位长田王为歌,以本末唱和。令士女纵观,极欢而罢。”
檀腹琵琶出锦囊,曾偕羯鼓谱《霓裳》。大唐法曲今谁读?空记当年刘二郎。
最精琵琶,唐时有藤原朝臣贞敏学于刘二郎,二郎妻以女,赠以紫檀紫藤琵琶各一面,归,为其国重器,闻现今犹存。
上悬绣幕下红毹,左列句当右大夫。牙拨齐弹三味线,姑卢朱路复乌乌。
三弦名三味线,以象牙为拨,拨如斧形。瞽师业此者,职,曰检校,曰句当,曰都。其流派有曰山田、生田。女师之流派,有曰长门,曰丰后。互立门户,各争微妙。市廛唱卖,多张幕设毹,如沪上说书。其音乌乌,则正类秦声也。
玉箫声里锦屏舒,铁板敲停上舞初。阿母含辛儿忍泪,归来重对话芝居。
俗喜观优,场屋可容千余人。每一出止,张幕护之,绰板乱敲,彻幕复出。亦演古事,小大陈列之物,皆惟妙惟肖。场下施转轮装束于内,轮转则上场矣。别有伶人述其所演事,如宋平话,声哀而怨。乐器止有三弦笛子钲鼓,优人有舞无歌,而侔情揣态,声色俱妙,观者每不知涕泣之何从也。其名日芝居,因旧舞于兴福寺生芝之地,故缘以为名。
剖破焦桐别制琴,三弦揩击有余音。一声弹指推衣起,明月中天鹤在林。
亦有瑟篓云和箫笛管笙,物徂徕时,尚见隋人作《猗兰操》旧谱,云与明代所传殊异。然操琴者少,今访之,不可得矣。有三弦琴,不用弹拨,以左指按之,右指冠决捺而成音,清穆殊有意。孙登一弦琴、宋祖二弦琴外,调也。日本乐器均仿汉制,此与《长明无名抄元元集》所称六弦琴,为所自制。
弦弦掩抑奈人何!假字哀吟伊吕波。三十一声都怆绝,莫披《万叶》读和歌。
国俗好为歌,上古耳相传,后借汉字音书之。伊吕波作,乃用假字。句长短无定,今通行五句三十一言之体,始素戋鸣尊《八云咏》,初五字,次七字,又五字,又七字,字,以三十一字为节,声哀以怨,使人辄唤奈何。《万叶集》,古和歌名作,有歌仙、歌圣之名。
《旧唐》列传夸先郡,东晋高流喜小名。欲考通称寻氏上,何人谱学比蒲生?
有名,有字,有通称,有别号,多者或至十数名,莫能记识。命名多父子相袭,如父曰羲之,子曰献之,比比而然。古者世官,以官为姓。当允恭时,既极纷淆,乃正氏族,令冒乱者探汤以分曲直。至于天智,制定氏上(氏上,犹宗子也)。天武因之,分姓为八品,使有升降。自藤、橘、源、平兴而一姓专政,古氏上遂亡。自足利兴而赘婿冒姓,即欲讨其宗派亦不可。薄生君平精于谱学,亟欲厘正,草《氏族志》而不能成稿。惜夫!今之著姓,多学唐人称郡望,因地为氏,若参议大隈、寺岛、黑田、西乡、川村皆是也。此外新僻之姓,略录如左:曰北胁,曰手冢,曰股野,曰目黑,曰手洗,曰田麦股,曰夏目,曰肝付,曰班目,曰野间口,曰桥爪,曰池尻,曰腹卷,曰有动,曰一色,曰是枝,曰猪野,曰鸟尾,曰生驹,曰老马,曰犬饲,曰猪子,曰鹿伏兔,曰小鸟游,曰牛洼,曰狗,曰鱼角,曰鹈饲,曰玉虫,曰草剃,曰矢土,曰纐缬,曰孕石,曰印具,曰二瓶,曰酒匄,曰玉乃,曰儿玉,曰妻木,曰哥枕,曰夫妇木,曰可儿,曰妹尾,曰神鞭,曰九鬼,曰鬼越,曰甲乙女,曰左乙女,曰稻叶,曰望月,曰小花,曰四十住,曰五十岚,曰十八女,曰四月朔日,曰七寸五分,曰万里姊小路。
金武初官典药头,禁方从此散沧洲。刀圭本是西来法,翻令鸡林遣使求。
自允恭帝时,新罗遣医金武来,始知汉医。雄略时,百济使王有陵陀、潘量丰来,始有医书。后有丹波、和气二氏,世习其业为名医(丹波氏出于汉灵帝。灵帝五世孙曰阿知王,于应神时来。又有善那使主为吴王照渊孙,于钦明时携医书及佛像来)。至花山帝时,丹波雅忠最知医。高丽王后疾,遣使求之,不往。复书有扁鹊岂入鸡林之云语。典药头,医官名。外有法眼、药匠、药助、药允诸官。
几辈僧医守局方,后宗朱李亦偏长。说经许郑医《灵素》,隔海同辉万丈光。
佛教盛时,医术亦寄于僧。后乃有儒而医者。旧用宋和剂方,曲直濑正庆始习丹溪、东垣之学。至名护屋丹水、后藤艮山、北山道长,再倡复古,专宗仲景,以上溯《灵》、《素》,医道盛。丹水谓吾治病不问病因之阴阳虚实。惟见证施治,艮山谓养精必藉酒肉,攻疾始藉药石。又谓能上溯《素》、《难》,旁及于张、葛、巢、孙诸家,不惑乎宋以后阴阳王相府藏分配之说,则思过半矣。道长尽扫温补诸论,言万病一毒,毒去则体安。其子猷引申之曰:人身气血水三者循环不已,万病生于滞,去滞则复元矣。皆能扫空理,征实状,其理略近于西医。此正如国朝经生家之舍宋学而求汉学矣。
是何虫豸竟能医?药笼同收败鼓皮。搜得龙官方外药,补笺《脚气集》中诗。
多脚气疾,有远田澄庵者,世业此医。其法用水蛭箝于膝盖,俾吸水肿,既果腹,则置之水桶,别易一虫,久而觉痒,则肿退而疾除矣。余谓此方为中土所无。澄庵l临别,谆谆求余他作《杂事诗》续编,为补人其名,盖亦种树郭橐驼之类也。
摩腹能同揣骨神,居然着手便成春。更烦带下名医手,缓结赪颜记《秘辛》。
有接骨法,跌损各伤,不用刀剖,但以手提弄按摩,即能复元。西医甚神之。然问其术,则如轮扁之不能自言也。诊脉外,或兼诊脚,别有腹诊法。竹田定加、松江意斋始创其术,至香川修德辈,直据腹之软硬弛张及动定伸缩等状,以辨虚实死生,竟十得八九。及濑丘铤阐发微旨,著《诊极图说》,世益宗之。近习西医,于卖淫娼妓,预防传毒,每遣官医用镜窥测,有疾者则引而去之。
遍搜《本草》谱《群芳》,千卷书传《海上方》。采药如编《十洲记》,定知多少入药囊。
《本草》之学,以华名证倭产,时有参差。至向井元升(著《和名本草》)、贝原笃信(著《大和本草》)。始亲验物产,以考物名。既而稻生直义著《庶物汇纂》一千卷,又有阿部照任(少乘漕船赴江户,遇飓漂入福建,留十八年,得《本草》学而归),幕府命采药东海、北陆诸州,三至虾夷,得物甚富,石药尤多前人未道者。余所见诸书,皆侔色体状,辨昧察色,以定其性质,各绘以图,系以说,其精审有过于华医。如汇集之,亦大观也。
正宗千锻出金精,薛烛犹惊弟子名。秋水芙蓉光内敛,一挥头白不闻声。
正宗者,相模国入,冈崎氏,好练刀,壮走四方,访锻师数十年,八十归,神而明之,遂成绝技。举世称为正宗,价值数千金。某侯好之,得以试囚头,落而无声。赝者极多。老儒根本通明,精相刀,告余曰:正宗刀内坚外柔,切铁如泥,而芒刃不顿,有金线,有玉光,有闪电,有流星,有回澜,细观乃得之。其气象温润而泽,缜密而栗。彼锋芒外露,若不可逼视者,伪也。通明又言:正宗之子为贞宗,弟子称十哲。义宏者比颜子,其刀似正宗,而锐利过之。正宗不可得,得义宏亦可矣。自欧公来,咏日本刀歌甚多,名为屈伸刀,则告者过也。刀环重者亦值数百金。日本上古之剑,既有天羽斩、大叶刈、韴灵之名,所谓天丛云剑,乃为传国三器中之一。中古以来始贵刀,源氏之鬼斩,平氏之小鸟,尤著名。后鸟羽帝亲自督造,谓之御所锻。逮建武大乱,兵革相踵,名工益辈出。于是相模有正宗、贞宗,越中有义宏、则重,筑前有源左,美浓有兼氏。铸冶之良,莫盛于斯。自兵法改用枪炮,士夫又禁佩带,名刀遂绝响矣。
《论语》宣文护绛纱,善才弟子妙琵琶。插花叉画均能事,教妇先从小笠家。
有小笠原氏礼,世习女礼,开塾设教,最为通行。其拜跪折旋,言辞謦敦,下至拂尘插花,均有法度,世称为小笠流。
星禽风角昔曾精,相地无人读《宅经》。同此山川此形胜,青乌何事术无灵?
河洛壬遁龟蓍星相方技,有流传。国人如役小角、宏倍、晴明,皆以术著名。惟郭璞、杨厉之说,未有习者。
古佛留铭笔既奇,野人善草史能知。几行朱乌模糊字,去访《那须国造碑》。
书法自韩来。碑之古者,有《大和法隆寺金堂佛背铭》、《释迦佛像铭》、《那须国造碑》(此碑中有永昌元年字,然日本无永昌纪元,故或疑为用伪武氏号。或又曰:永昌字形似朱鸟,天武有朱鸟号,因岁久残缺而讹也)、《多贺城碑》,其规模皆似六朝人。《新唐书》云:“建中元年,日本使者真人兴能来,善书。”《书史会要》:“南海商人自日本还,得国王弟与寂照书,自称野人若愚,章草之妙,中土亦能及。”盖八法之传旧矣。以余所闻,延喜、天历间,最多能品云。近亦多名手。初学书者,皆悬腕执笔,作二三寸大字,点画波撇,颇留古法,行草尤佳。
南苹师法南田笔,南北禅宗合一家。偏是蛾眉工淡埽,青螺烟墨写秋花。
画法传自中土,初摹唐、宋院体,后分数家,有土佐家(藤原经隆,土佐人。《五杂俎》言“倭画无皴法,但以笔细画,萦回环绕,细如毫发”,即指土佐一派也),有雪舟家(僧等扬,号雪,游于明,始宗一派),有狩野家。狩野元信,最有盛名。国朝吴中沈南苹,始以南北合法相授受。有边华山、椿椿山,得恽氏真本,于是又传没骨法。近来晴湖(奥原氏)、花蹊(迹见氏,名泷)诸女史,得法于江稼圃(苏人,来游长崎。沙门铁翁等学之),而遥师郑板桥,画法又一变。花卉不喜著色,而老气横秋。
人间万事积薪叹,画师亦复古所无。吹云画水寻常事,君看游鱼飞白图。
用画龙法,以墨作水,以空白作鱼。泼墨于纸,或以笔描,或以指擦,或以唇吹之,渲染生动,正如临水观鱼,圉圉洋洋,曲肖物态,亦画家新法也。
镜影娉婷玉有痕,竟将灵药摄离魂。真真唤遍何曾应,翻怪桃花笑不言。
燕海兰烟薰玻璃,以琉璜水涅之,使人影透入镜中,神态如生。此术出西人。近复以银硝纸承镜影,光隙人,痕留淡墨,东国效之,名镜写真。写真之家,比阊而居。东都佳丽,喜照艳妆悬卖廛肆,良家子妇亦不之吝也。
醉吸琼浆数百杯,手携楸局上霞台。烂柯莫管人间世,且赌瀛洲玉袜来。
围棋最多高手,亦用十九行三百六十一子,惟行棋不行棋,难法差异耳。高朋夜宴,酒阑席散,则楸枰罗列矣。局皆以楸木,下有四足。棋子黑者石,白者多以牡蛎壳为之。《夷门广牍》言“日本产如楸玉,琢为棋局”,《杜阳杂编》称“大中中,日本国王子来朝,言国东三万里有集真岛,岛上有凝霞台,台上有手谈池,以冷暖玉为棋子”,此与橘中老叟、石室仙人,同为神仙家诞言矣。亦有象棋,戏法略同,而有金银将香车桂马之名。《汉书》所谓格五,《酉阳杂俎》名为蹙融,向不知所谓;今东人行棋,有布子成行,得五者胜,即此戏与?亦有弹棋。
朝市争趋海柘榴,贪同西母斗行筹。夜深似有鲛人泣,空抱缫丝上蜃楼。
古无商贾,唯以有易无而已。至显宗朝,始见粟斛换银钱之语。则纪元一千二三百年时,始有贸易也。旧有海柘榴市,称为贾人群萃之所。通商以后,商业大行,各立社会,监银市场,卖茶牙郎,头取肝煎,(皆商名,一首一从也)。宫室衣服,奢拟侯王。然其术不良,操筹握算,远不如西商,多先笑而后眺,中干而外强云。
左陈履宪右冠模,夏屋纷罗万象图。聚族同谋轮扁秘,不过依样画葫芦。
博览会或以时(如日某年某会),或以地(如日东京会、西京会),或以物(如丝会、茶会、棉花会),皆随宜开设。至劝工场则所在而有。五洲万国之物,自非天然之品,皆模形列价,以纵人摹拟。日本最善仿造,形似而用便,艺精而价廉。西人论商务者,咸妒其能,畏其攘夺云。
依样葫芦巧略同,镂金刻木总能工。楚材借用推鞍部,蕃别传家数笔公。
一切工匠,皆自三韩来。金工、瓦工自崇神时,织工自应神时,木工、土工自雄略时,纸墨彩色工自推古时,革工自仁贤时。后有熟皮高丽者,世司其业。古大藏省管百济手部,手部掌杂缝职,仍用百济人为之。《雄略纪》有鞍部贤贵,乃汉人也。惟玉工不详所自,《古事纪》有八尺句璁五百津之御须麻流珠,或以为太古时天明玉所造,是固未可据。笔工亦不详所来,《姓氏录》云:“右京诸蕃有笔氏,制十一种笔,因赐姓笔氏。”知亦汉人教之也(汉人及韩人来居日本者,谓之蕃剐)。
雕镂出手总玲珑,颇费三年刻楮功。鸾竟能飞虎能舞,莫夸鬼斧过神工。
雕刻之工,愈小愈巧。旧藩贵人,作一器或穷年累月乃毕业,真有棘刺之妙。博览会陈物,有象牙画屏两扇,纵二尺五寸,横半之,骤观殆莫名其妙。细棘疏密相间,为胡瓜小菌,则仰者张盖,欹者卧根,木笔穗颖粟粟然,鱼六七头,首尾鳞鬣皆如生,其垂头屈足,雌雄相抱者为蛤介,缭须钳爪,若游水面,则龙虾也。凡花之类,又十余种,芍药藤花细菊水仙,皆凌乱交错,布置在有意无意间。云东京工某造,价三百五十金。盖东人善构思,佐以利器,真若有神助。偃师傀儡,未必胜之。《杜阳杂编》称“飞龙卫士倭人韩志和,善雕木作鸾鹤鸦鹊,凌云奋飞,复臂虎子,使猎蝇,舞《凉州曲》”,殆不谬也。
滚滚黄尘掣电过,万车毂击复竿摩。白藤轿子葱灵闭,尚有人歌《踏踏歌》。
小车形若箕,体势轻便,上支小帷,亦便卷舒,以一人挽之,其疾如风,竟能与两马之车争先后。初创于横滨,名人力车。今上海、香港、南洋诸岛仿造之,乃名为东洋车矣。日本旧用木轿,以一木横贯轿顶,两人肩而行,轿离地只数寸。乘者盘膝趺坐,四面严关,正如新妇闭置车帷中,使人悒悒。今昔巧拙不侔如此。
犬吠声来出隼人,大家角牴样翻新。数他竿木逢场戏,几个翩翩善舞身?
有隼人,世习相扑戏。相扑,角牴也。植竿于肩,高出云表,儿缘而升,疑拙疑巧,捷若飞猱,翩如坠乌,则有戴竿戏。以柱缚绳,飘然凌空,处女脱兔,索上相逢,摩肩而过,势若不容,则有高组伎。黄金四目,氋戎跳舞,一人假面,二人击鼓,掷与一钱,欢跃而去,有狮子舞。俱贱者为之,藉以营生。
执鞭高坐气扬扬,革履毡衣时世妆。昨日文身今断发,自夸鳞介易冠裳。
仆御皆别为微族,鸟兽花草,刺画其身,光怪陆离,不可逼视。明治初年,下令禁之,乃止。近驭马车者,皆翦发著西服,意气扬扬,甚自得矣。
重译新翻树畜篇,劝农官舍榜书悬。新来学得鸡桴粥,夸与人前说秘传。
泰西树艺养育之法,皆翻其书。有劝农局,举以教人。鸡之抱卵粥子,旧听其自生自长。取鸡子,去其毈,使母鸡翼覆之。近始知以人事助厥母粥也。
一望高高下下田,旱时瑞穗亦云连。归装要载良苗去,倘学黄婆种絮棉。
其土宜稻,九州所产,时有输入广东者。闻有旱稻,近印度苦旱,移植颇宜。曾向故内务卿索取,今译其说曰:旱稻有粳三种,有糯五种。性宜腴沃,瘠土埆田,则宜培粪之。分苗插秧,深耕易耨,法与他种同。择地以英吉利人华氏所制寒暑针二十度以上为宜。播种于谷雨立夏间。其收获也,早在九月,迟在十月。若六七十度热地,则春种夏收,岁可两熟。其地多雨,虽暑及百度可无伤。否则择卑湿处,久旱亦不至枯槁。凡三百步地,岁获一石四五斗,大熟可得七八斗。粳宜作饭,糯宜造饼云。余客日本,知其濒海多雨,其土又宜种植,故因山为田,梯级云上,亦不忧旱荒。古名瑞穗国,殆有由然。今谓种于旱地,宜择湿土,则如频年晋、豫之灾,虑亦无济于旱,若五岭以南,或者迁地能良也。他日归,当携购其种,即不得如占城之稻,印度之棉,普利无穷,苟少有裨益,亦当传播耳。所愿有心农学者试验之。
初胎花事趁春融,祝语丁宁休洗红。一道裙腰频结束,尽将桃杏嫁东风。
力求农学。欧洲植物家有日雌雄配合法,谓花果草木,亦交合而后结子。凡蕊中所含黄粉,用蜜涂附,则花时风雨不伤,粉厚而实倍繁。考《文昌杂录》,称一媒姥见杏花多而不实,曰:来春与嫁了此杏。乃索处子裙一腰系杏上,既而奠酒呢喃颂祝,果结子无数。盖亦以酒浆膏粘之,但托以神巫而不通其理耳。
采取头春到尾春,猩红染色样翻新。自过谷雨茶船到,先拣龙团赠美人。
产茶以山城国为最佳。绿汤者惟美利坚人喜购之,欧罗巴人不欲也。近年有西商延中人制红茶,味薄,远不如我。产制多,价骤贱。日本出之货,茶最为大宗,岁可得银钱四百万圆。美人购之十七八云。谷雨前后所采,名头春,大暑前后名日尾春。皆运来横滨,再装出口。其制造方法,价值数目,别详《物产志》中。
四茧缫成弱缕奇,海西争购舶来时。都从素手纤纤出,跪树传夸女欧丝。
丝亦别详《物产志》中,制丝或用机器。又有一法,以手挽轮,力不如水火,而便于指爪。每四五茧,能成一丝。西人喜其细,多购之。制丝皆以女工。《山海经》云:“欧丝之野,在大踵东。有女子跪据树欧丝。”
著手成春任意栽,未花移种到花开。移家家具无多少,却带寒梅百树来。
善于种树,合抱之木,动辄迁植。多有花时移来,花后徙去者。土人移居,遂并其花木竹石一一布置如旧。
石墨沈沈阴火红,赤丹成澒出金铜。百年千岁莫枯竭,下告黄泉上碧穹。
煤矿,肥前诸郡大小三百二十九所,肥后天章郡六所,甲斐都留郡二所,常陆多贺郡四所,美浓可儿郡一所。铜山,河边郡四所,太和吉野郡三所,摄津河郡一所,飞驒吉城郡三所,下野安苏郡一所,岩代会津郡一所,陆前五造郡一所,越前大野郡十所,越后蒲原郡八所。所采斤数,别详《物产志》中。日本之铜,不如吕宋、安南,煤不如台湾、磁州。然古者金银之山,大都枯竭,地脉所钟,赖有此耳。开掘之法,用泰西机器为之,甚便也。
回青纯白洁无尘,色比官哥稍薄匀。说是五郎亲手制,就中最爱爱莲人。
史言雄略十七年,始命土师连造清器。清器,陶器也。然崇神时既有瓦博士,或言与寺工偕来自韩云。陶之佳品称尾张濑户、肥前今利。盘金描花者,称加贺九谷。颇输入外国。足利氏时,有伊势五郎者,曾至景德镇专学青花,年七十归,携手造者,款日五郎大夫。所制七种香盒,以画爱莲周茂叔像为最佳。纸薄磬声,几类定、汝,最为时宝。
不须攒剔亦玲珑,漆枕仇家手自工。翻出六朝金碧画,缥霞先著退光红。
髹漆之器,最称能品。泥金、描金、洒金,作云烟山水花木鸟兽,虽巧画手亦复不如。又有缥霞彩漆,烂烂射人,而意采飞动。螺钿之器,雕嵌入微,手拭之,若无痕者。《七脩类稿》谓诸制皆创自日本。天顺间,杨倭漆最工效之。然究不及。若我宋、元之攒犀(用朱黄黑三色漆,雕刻诸象,攒其间处,使层见叠出。又名西皮,亦名犀皮,即《楚词》之犀毗,宋、元人所作至佳),张、杨之剔红(用厚朱漆镂之,名日剔红。元朝西塘有张成、杨茂最得名),吴、越之戗金。东人得之,则锦囊绣帙,什袭不啻,效之亦不如我也。
开关转得丸泥力,修月还将七宝装。何意鸽金螺钿外,更能炼石补天荒。
陶器自盘金描花以外,有名七宝烧者,亦用铜丝作匡廊,杂采云母琉璃螺纹贝锦诸物以作采色,斑斓陆离,其光煜煜。此又本漆器螺钿、铜器商金之法而用之磁器者。日本铜器多用鸽金陷银法,《诗》:“鞗革有鸧。”郑笺云:“鸧,金饰貌。”《稗史类编》云:“尝见夏雕干戈,铜上相嵌以金。”古谓刻为商,又名商金。《宋史》百官鞍勒有陷银,《元史》作简银,即此法也。
十三行竹袖中收,宝扇家家爱聚头。藏得秋山平远画,鸦青纸认摺痕留。
摺叠扇实始于东人,一名聚头。削竹为十三行,长三四寸,插之腰间。亦有长二尺者。用泥金纸,乌木柄。《张东海集》称“永乐中倭国以充贡,成祖分赐群臣,又仿其制以供赐予,遂遍用之”。盖源义政称臣于我,以之充筐篚者也。然宋时既有流传,东坡谓:“高丽白松扇,展之广尺许,合之止两指许。”又江少虞《皇宋类苑》云:“熙宁末,游相国寺,见卖日本扇者,琴漆柄,以鸦青纸如饼揲,为旋风扇,淡粉画平远山水,笔势精妙。”即摺扇也。日本人喜书画,藏前明名家、国初诸老扇面至多。
轻于蝉翼薄于纱,阑画乌丝整又斜。不用文人愁纸贵,淡黄遍种瑞香花。
造纸不以竹,用构用楮之法,同于中土。更有用芫花荛花瑞香花制者。瑞香或黄或白,皆可制。以荛花制者,名雁皮,皆至薄极韧,色洁白无纤毫垢,以之钩摹碑帖,实上品也。余又闻人言,凡树皮草根,熬之成浆者,多可造纸云。近仿西法,复以败絮为之。《使东杂咏诗》注曰:“败絮,机器揉碎熬烂,视其白而茸也,用水调匀,由机出之,机轮递转,泻浆成幅,腐者新,厚者薄,湿者干,顷刻即就,坚致如雪。”
西京城比锦宫雄,吴织何如汉织工?菊叶葵枝盘大绿,飞鱼天马簇真红。
《三国志》所著倭锦,未知何如?史言雄略十四年,吴人遣汉织吴织女工来,始有织。西京所出锦至佳。《杜阳杂编》曾称女王国有明霞锦,光耀芬馥,五色相间,可知其美艳矣。菊为王家徽志,葵为旧将军徽志,故织此甚多。真红天马锦、真红飞鱼锦,皆沿蜀锦名。
入网青鲨化虎难,皮留饰器味登盘。鼠肠鱼翅均珍错,借箸同筹补食单。
近海多产鲨鱼,渔者折翅干之,贩卖中土,以为海错佳品;东人未有食者。海鼠(即海参)刳其肠,蓄之以瓶,东人以为极品;顾中人未有食者。
紫带青条择海苔,如云昆布翠成堆。珊瑚七尺交柯好,合与王家斗富来。
中人购海物者,以鳆鱼为大宗,次干鳕,次海苔,次场,次昆布。昆布,吾辈呼为海带者也。珊瑚或红或白或黄,每有六七尺者。
异鱼怪乌兼奇兽,图象争陈博览场。几辈守株犹待兔,何人歧路哭亡羊?
《后汉书》谓其无虎豹牛马羊鹊,今有牛有马,而无虎豹。开港之初,见白兔诧为异物,或不吝数十百金买之。以毳毛为衣,曾无一羊,后乃从北直购千头归畜。然补牢既晚,且未知能蕃滋否耳?至奇异乡物,有不经见者,兽则海驴、海豹、海马产北海。鸟则松鸡似鸡而色白,产加贺;海鸟红啄绿首,粉面黑身,足惟三趾,东人名为乌堕乌,产奥(按:澳)州。鱼有蛇婆、有黑鱼,似蜕而小,四足;有马鞭鱼,似鳝而长嘴;有琵琶鱼、有鹦哥鱼、有人面鱼,皆肖形名之;翻车鱼形如提鼓,而有两翅;鱼虎形圆有毛,似猬;海牛似牛首而全身有坚甲;鲭鱼有鼻。博物馆中皆有之。
纪事只闻《筹海志》,征文空诵送僧诗。未曾遍读《吾妻镜》,惭付和歌唱《竹枝》。
《山海经》已述倭国事,而历代史志,于舆地风土,十不一真。专书惟有《筹海图编》,然所述萨摩事,亦影响耳(《明史·艺文志》有李言恭《日本考》五卷、侯继高《日本风土记》四卷,书皆不行于世。余从友人处假有《风土记》抄本,不著撰人,未审是侯本否?书极陋,不足观)。唐人以下,送日本僧诗至多,曾不及风俗。日本旧已有史,因海禁严,中土不得著于录。惟朱竹坨收《吾妻镜》一部,故不能详。士大夫足迹不至其地,至者又不读其书,谬悠无足怪也。宋濂集有《日东曲》十首,《昭代丛书》有沙起云《日本杂咏》十六首。宋诗自言问之海东僧,僧不能答,亦可知矣。起云诗仅言长崎民风,文又甚陋,至尤西堂《外国竹枝词》,日本止二首。然述丰太阁事,已谬不可言。日本与我仅隔衣带水,彼述我事,积屋充栋,而我所记载彼,第以供一噱,余甚惜之。今从大使后,择其大要,草《日本志》成四十卷,复举杂事,以国势、天文、地理、政治、文学、风俗、服饰、技艺、物产为次,衍为小注,串之以诗。余虽不文,然考于书,征于士大夫,误则又改,故非向壁揣摩之谈也。第不通方言,终虑多谬,愿后来者订正之耳。此诗征引日本书籍,不能不仍用其年号。《日本史》中土少传本,惟近世李氏申耆《纪元篇》、林乐知《四裔年表》,虽偶有误,尚可考其世也。余别作《中东年表》附《日本志》。诗中所有年号世系,今不复详注。光绪龙飞纪元五年春三月,遵宪自识。
此诗,光绪己卯上之译署,译署以同文馆聚珍板行之。继而香港循环报馆、日本凤文书坊又复印行。继而中华印务局、日本东、西京书肆复争行翻刻,且有附以伊吕波及甲乙丙等字,衍为注释,以分句读者。乙酉之秋,余归自美国,家大人方榷税梧州,同僚索取者多,又重刻焉。丁酉八月,余权臬长沙,见有悬标卖诗者,询之,又一刻本。今此本为第九次刊印矣。此乃定稿,有续刻者,当依此为据,其他皆拉杂摧烧之可也。戊戌四月,公度又识。
黄遵宪诗集·日本杂事诗
附錄:
《日本杂事诗》序[1]·(清)王韬
海外诸邦,与我国通问最早者,莫如日本。秦汉间方士恒谓海上有三神山,可望而不可即[2],而徐福竟得先至其境[3]。宜乎后来接踵往者众矣,然卒不一间也[4]。隋唐之际,彼国人士,往来中土者,率学成艺精而后去。奇编异帙,不惜重价购求。我之所无,往往为彼之所有。明代通商以来,往者皆贾人子,硕望名流[5],从未一至。彼中书籍,谈我国之土风俗尚,物产民情,山川之诡异,政事之沿革,有如烛照犀然[6]。而我中国文士所撰述,上至正史,下至稗官,往往语焉而不详,袭谬承讹,未衷诸实[7]。窃叹好事者之难其人也。
咸丰年间[8],日本与美利坚国通商,泰西诸邦,先后麇至[9]。不数年而日人崇尚西学,仿效西法,丕然一变其积习[10]。我中朝素为同文之国,且相距非遥,商贾之操贸迁术前往者,实繁有徒[11]。卫商睦邻,宜简重臣[12],用以熟识外情,宣扬国威。于是何子峨侍讲、张鲁生太守,实膺是任[13]。而黄君公度,参赞帷幄焉[14]。
公度岭南名下士也,今丰顺丁公尤器重之,亟欲延致幕府[15]。而君时公车北上,以此相左[16]。既副皇华之选[17],日本人士耳其名,仰之如泰山北斗[18]。执贽求见者,户外屦满[19]。而君为之提倡风雅,于所呈诗文,率悉心指其疵谬所在。每一篇出,群奉为金科玉律[20]。此日本开国以来所未有也。日本文教之开,已千有余年,而文章学问之盛,于今为烈。又得公度以振兴之,此千载一时也。
虽然,此特公度之余事耳。方今外交日广,时变日亟,几于玉帛兵戎,介乎两境[21]。使臣持节万里之外,便宜行事,宜乎高下从心[22]。而刚则失邻欢,柔则亵国体。斯谓折冲于樽俎之间,战胜于坛坫之上者[23],岂易言哉!今公度出其嘉猷硕画,以佐两星使于遗大投艰之际[24],而有雍容揖让之休,其风度端凝,洵乎不可及也[25]。又以政事之暇,问俗采风,著《日本杂事诗》二卷,都一百五十四首。叙述风土,纪载方言,借综事迹,慨感古今。或一诗但纪一事,或数事合为一诗,皆足以资考证。大抵意主纪事,不在修词。其间寓劝惩,明美刺,具存微旨。而采据浩博,搜辑详明,方诸古人,实未多让。如阮阅之知郴州,曾极之宦金陵,许尚之居华亭,信孺之官南海,皆以一方事实,托诸咏唸6]。——顾体例虽同,而意趣则异。此则扬子云之所未详,周孝侯之所未纪[27]。奇搜山海以外,事系秦汉而还,仙岛神洲,多编日记,殊方异俗,咸入风谣。举凡胜迹之显湮[28],人事之变易,物类之美恶,岁时之送迎,亦并纤悉靡遗焉。洵足为钜观矣[29]。
余自岁闰三月[30],以养疴余闲,旅居江户,遂得识君于节署[31]。嗣后联诗别墅,画壁旗亭[32]。停车探忍冈之花,泛舟捉墨川之月[33]。游屐追陪,殆无虚日。君于余相交虽新,而相知有素。三日不见,则折简不招[34]。每酒酣耳热,谈天下事,长沙太息,无此精详[35];同甫激昂,逊兹沉痛[36]。洵当今不易才也。余每参一议,君亦为首肯。逮余将行,出示此书。读未终篇,击节者再:此必传之作也,亟宜早付手民,俾斯世得以先睹为快。因请于公度,即以余处活字板排印。公度许之,遂携以归。旋闻是书已刻于京师译馆。洵乎有用之书者,众识所共睹也。排印既竟,即书其端,若作弁言[37],则我岂敢!
注释:
[1]《日本杂事诗》:作者黄遵宪(1848—1905),字公度。1877年被命为驻日公使参赞。在日期间,致力著书介绍日本明治维新的历史。他在《日本杂事诗·自序》中说:“草《日本国志》成四十卷。复举杂事。以国势、天文……技艺、物产为次,衍为小注,串之以诗。”
[2]方士:讲求神仙之说的方术之士,三神山:传说中的蓬莱、方丈、瀛洲三仙岛。
[3]徐福:秦时方士。上书始皇说上有三神仙,秦始皇派他率童男女数千人,入海求仙。传说他到了日本。事见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。今日本本州仍有徐福遗迹。
[4]卒:究竟。间:间断。
[5]硕望:博学有声望的人。
[6]烛照犀然:传说燃犀牛角可以使水中通明,真相毕现。烛照犀然,比喻洞察事物清晰明了。
[7]衷:通“中”,引申为恰当。诸:“之于”的合音词。
[8]咸丰年间:清文宗年号,公元1851—1861年间。
[9]麇(qún)至:成群而来。
[10]丕:大。
[11]操贸迁术:从事贩运买卖职业。实繁有徒:实在有很多这样的人。
[12]简:选择。重臣:有威望的大臣。
[13]何子峨:即何如璋(1838—1891),1876年清政府以侍读任命他驻日副使,次年升公使。张鲁生:即张斯佳,候选知府,1876年被任命为驻日副使。
[14]黄君公度:黄遵宪。参赞帷幄:在使馆公署中任参赞之职。
[15]丰顺丁公:指广东丰顺丁日昌(1823—1882)。
[16]公车:代称举人入京应试。相左:相背离。
[17]副:符合。皇华:《诗·小雅》有《皇皇者华》篇,写国君派遣使臣的事,后用为出使的典故。
[18]泰山、北斗:比喻众所崇仰的人。
[19]贽:初次求见时所送的礼物,屦(jǔ):代指鞋。
[20]金科玉律:多指不可更改的条规或完美的典范。
[21]介乎两境:介于玉帛(支好往来)与兵戎(战争)两种境地之间。
[22]高下从心:即“高下在心”,指用心酌度机宜,处置事物。
[23]折冲:使敌人的战车(冲)后撤。樽俎:盛酒食的器具,后多指酒宴。坛坫(diàn):古代诸侯会盟的场所。这两句比喻在外交谈判中取胜。
[24]嘉猷:好的谋画。硕画:远大的计谋。星使:美称皇帝的使者。遗大投艰:赋予重大而艰巨的任务。语出《书·大诰》。
[25]雍容:态度大方,从容不迫。揖让: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。休:即“修”。这里旨装好的仪态。端凝:端整庄重。洵乎:诚然、确实。
[26]阮阅:南宋人。曾任郴州知府,有《郴州百录》,记述金陵有关史实。许尚:宋代华亭人。著有《华亭吉咏》。信孺:南宋人任古,曾官南海,作风土诗。
[27]扬子云:汉代所雄。作有《方言》,但未记异国风土。周孝侯:西晋周处,写过《风土记》。
[28]显湮(yān):闻名的和埋没的。
[29]钜:通“巨”。
[30]岁闰三月:指1879年4月下旬。
[31]养疴(kē):养病。江户:日本首都,1868年改称东京。节署:即使馆。
[32]画壁旗亭:用唐代王之涣等诗人在酒楼听伶工歌诗的典故。
[33]忍冈、墨川:东京地区的地名。
[34]折简:裁纸写信。
[35]长沙太息:指西汉贾谊,出为长沙王太傅,所作《论政事疏》中多“可为长太息者”的句子。
[36]同甫:指陈亮,南宋思想家,曾三次上书孝宗言国事。
[37]弁(biàn)言:书籍的序文。
王韬(1828—1897),幼名利宾,字兰卿,中年改名韬,字紫诠,晚号天南遁叟。笔名颇多。长洲(今江苏吴县)人。1849年受英人麦都思之聘,入上海墨海书馆从事著译,共十五年。1862年因曾上书太平军将领事发,遭清政府通缉,逃往香港,入英华书院。后游历英、法、俄等国。1873年在香港发起创办《循环日报》,发表大量政论文章,主张变法自强。1879年赴日本,作《抚桑游记》,向国内介绍日本明治维新后的情况。1884年由香港移居上海。
一生著述很多。政论文收入《弢园文录外编》,其中的报刊文字,直抒胸臆,不假修饰,气势磅礴,形成与“时文”不同的风格。游记散文《漫游随录》、《扶桑日记》等,是他出游欧洲和日本的实录,内容丰富。
本文选自《弢园文录外编》卷九,是作者为黄遵宪《日本杂事诗》所写的序言。文章从大处着眼,首先回顾了中国与日本交往的悠久历史,指出日本书籍对我国情况十分了解,而我国文士有关日本的文字却“往往语焉不详”,颇多谬误。接下介绍黄遵宪出使日本、与日本人士的文化交流活动,以及所作《日本杂事诗》的内容特点、规模体例及写作意图,特别强调其“采据浩博,搜辑详明”,因而具有不同以往文字的重要意义。最后叙述作者与黄遵宪的交往,由于二人志同道合,所以作者读《日本杂事诗》中曾指出:“方今日本新强,争我于东方,考东国之故者,其事至急”。借此也可说明王韬所谓“有用之书”的背景。
全文结构谨严,下笔从容不迫,句式骈散相间,随意而为,是一篇内容丰富激情洋溢的书序